七喜

爱写故事的人。

富察皇后日常【完】



(一)
这是容音死后的第六个年头。

许是自戔而死的人无法往生,容音自打从那高高的角楼跳下后便成了紫禁城的一只孤魂野鬼。

经书上说过,轻生的人不但不能转世,还要被困在死去的地方每天不断地重复自杀的动作。

容音还记得,摔在地上的刹那,那样深入骨髓的痛,差点儿把她的灵魂都要撕裂。

可真疼啊。

所幸老天怜她,要不然,可要疼死。

这一晃多年过去,容音可算是习惯了这轻飘飘半透明的躯体,除了不能离开紫禁城半步,其他倒也没什么不同。

长春宫的茉莉花渐渐凋零落败了。

容音叹了一口气,飘坐在一棵老树的枝桠上,看着叫不出名字的宫人把烂的不像样子的茉莉花连根扒起,扔的乱七八糟。
茉莉花一向娇贵,这偌大的紫禁城,除了先皇后富察氏,并没有谁会偏爱它,随着富察皇后的离开,又有哪个人想起来讨好这破破烂烂的茉莉花?

也许璎珞是记得的,但她整日忙忙碌碌的,忙着给她报仇,忙着争宠,容音看她日渐憔悴的脸庞,又哪里舍得怪她呢?
何况,这令,还是皇帝亲自下的。

“是皇上啊。”

容音拖着半透明的身体在乾清宫附近游荡了许久,听到里面传来男人和女人的嬉笑声,终于还是没有进去。

细弱的声音在冬夜里划出一道寂寞的白烟。

无人察觉。

她拢紧身上半旧不新的衣裳,还是那天登上角楼的袄裙,日子过了太久,颜色已经暗淡的不像样子,和她这样的孤魂野鬼做伴,倒也和衬。

容音慢悠悠地晃在宫道上,看行色匆匆的小太监们穿过她的身体,看着身边面容端肃的红袍侍卫,刚刚有些躁动的心也渐渐地平静下来。

“也不知道傅恒如何了。”她喃喃道,“又怎么会好?”

在她临死前,她曾那样用力的恳求她的夫君,成全璎珞和傅恒,哪怕这大清国威严无双的帝王对她有半分怜惜。
她没有再往下想。

帝王之爱。

原本就是不存在的。

她的丈夫,看上了她最想守护的宫女,疼如亲妹的宫女,和她的弟弟两情相悦的宫女。

他拥有这么多的女人,为何偏偏不能放过璎珞?

既然不打算成全傅恒璎珞他们二人,又为何要在醉酒后去临幸合该是富察夫人的喜塔腊氏?

她不堪他给的那些屈辱,所以她选择离开。

富察容音知道,哪怕贵为这大清国尊荣无上的皇后娘娘,她的骨子里,仍然是那个少年时,倔强而决绝的姑娘。

脱去了一身富丽华贵的宫装,容音终于只是容音,一个人的容音。

于她自己终是解脱。

于璎珞傅恒明玉而言,是内疚和伤痛。

于皇上而言。

她顿住了,想了很久。

那天的长春宫格外的冷。

她刚去不久,还是一个新鬼,对一切充满着眷恋和好奇。

可她看到了什么?

她的丈夫强迫璎珞侍寝。

她很想问一问,问一问这位大清国最尊贵的帝王,他所给予她的,昔日的那些爱重和情深,不过是镜花水月?

是怎样的怨怼和无情,才会要在她的宫殿里,她的忌日里,这样的羞辱她们主仆二人。

人死如灯灭。

她死了,身为一只鬼是没有情绪的。

可是那天晚上,她站在长春宫外数了一夜的宫灯。

听着李玉叫了三次水。

容音的心还是渐渐凉成一片。

而她。

她屈辱而死,她尸骨寒凉。

她?

她原本该是他的妻。

帝王之爱。

何来商量可言?

容音盯着从乾清宫出来的轿撵,在冬日里花团锦簇的,仿佛是个新面孔。

是她的夫君新纳的妃子。

她无声的笑了笑。

于皇上而言,脱去了皇后这一身份的枷锁。

富察容音。

不过是一柸黄土。

(二)

又是一年忌日。

容音百无聊赖的蹲在角落里看两只蚂蚱打架。

多年做鬼生涯,让她越活越孩子气,那些旧事她也不大计较了。

白天她是不能出来的,现在临近黄昏,延喜宫早早架起了宫灯,五颜六色的看着热闹,可男主人不在,便显得有些寂寥了。

皇上去南巡了,原本是要带上璎珞的,璎珞没跟。

过了酉时,容音便见璎珞一身素净的携着明玉从宫中悄悄出来,行走的方向,是裕陵地宫。

是要去祭拜她吗?

难为璎珞还记得。

想着自己也好久没去看过自己了,她来了兴趣,悄悄跟在璎珞身后。

许是璎珞和她生前牵绊太多,这一世做了鬼,唯有跟着璎珞,她才可以自由出入任何地方,包括离开紫禁城。

但璎珞大部分时间是不会离开这里的,她遗憾归遗憾,也只是想想罢了。

裕陵地宫大而空旷,守着裕陵的大都是太监和犯了错事被贬的侍卫,人不多,但秩序都是很好的,容音巡视了一圈,满意的点点头。

“钮祜禄大人。”

璎珞看到面前容长脸俊眉修目的男人有些惊讶,连带着一边的容音也奇怪地看过去。

钮祜禄氏图格是钮祜禄一族的嫡长子,皇帝少年时就跟在身边的伴读,容音虽然没见过,也是听说过皇上对他的爱重的,怎么沦落到来给她守陵了?

老觉得这人在哪里见过似的。

容音也没有好奇很久,就听他答,“回令妃娘娘,奴才图格奉皇命守孝贤皇后陵。”

旁的话再多也没有了。

璎珞冲明玉使了个眼色,整个宫殿便只剩下他们二人,还有容音一只鬼。

“纯妃和喜塔腊氏的死,你出了八分力,余下的两份,才是我的。”璎珞定定的看着他,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嫔妃,就算仗着皇上几分宠爱,也不可能让纯妃和尔晴死的如此之快,如此顺利,想来怕有蹊跷,仔细使人查下去,竟然摸到了这位大人的手笔。

“璎珞承你的情。”

她思索很久,没感受到此人的恶意,也就只剩纯粹的好奇,“大人为何要助本宫报仇?”

容音也饶有兴趣的看向这人,为何帮她。

图格沉默许久,“奴才不敢当。”

这是咬死不松口了。

璎珞越发好奇这位钮祜禄大人,她本就聪慧,微微笑道,“我还听说,富察家涉嫌贪墨一案,是大人不遗余力的托人帮忙洗清的?”

图格仍旧不语。

“大人不承本宫的情,本就不是为了本宫吧。”

容音没有听清璎珞说了什么,她仔细盯着图格的嘴唇和下巴出神,思绪一下回到三十年前。那时候,富察府的小格格带着侍女去安平寺上香,路上马儿受惊,马车翻车的千钧一发间,一个蒙面的男人救了她,他把她拉到怀里,她透过慕笠只能模糊看到他锋利的唇和瘦削的下巴。

涉世未深又对异性充满着幻想的小格格,对救了她的年轻男人一见钟情,有暗暗的好感。

哪怕她都没有看清他的脸,却记住他宽阔的肩膀和刀一样紧抿的唇。

嬷嬷后来告诉她,那人衣服有精致的绣纹,腰间挂着的,是今上所出的四阿哥的腰牌。

她信了,也认了。

如今见到图格大人,竟然被勾起了和皇上之间的旧事。

她有些苦涩。

璎珞进到内门祭拜时候,容音没有跟过去,自己看着别人祭拜自己,确实怪渗人的。

她陪着图格大人站在门口,才有空注意到,裕陵的地宫门口种满了梨花。

图格大人对着满院的梨花兀自微笑,唇角微扬。

那一笑,柔化了他严肃刻板的脸庞,如清风柔软,又似春光明媚。

可为何,容音盯着他看了半晌,在他沉稳静默的目光下,好似看到了深刻的忧伤,一如身后被风吹的哗哗作响的梨花树,缠绵婉转。

富察皇后喜欢茉莉花,是因为当年两情相悦互许终身时的四阿哥喜欢。

而富察容音自己最爱的。

其实是梨花。

“听说,这梨花是图格大人下令栽的。”从地宫出来的璎珞随口一提,惹得容音看向图格大人的神色,茫然而奇特。

她的头很痛,好像有什么重要的记忆随着时光的洪流被遗忘在角落。

容音还看到了他腰间垂挂着一只紫色的香囊,针脚粗糙,同他满身的细致整洁格格不入。

风一吹,着实晃眼。

她凑近了去看,反而愣在那里。

这分明是她九岁那年绣的第一只香囊,上面还写了她的乳名,阿蛮。

除了已经过世的父母,这个世界上,除了四阿哥,再没有人知道容音有过这样一个小名。

而这只香囊,原本该是雍正四年,她随父母前往圆明园伴驾时,被当时的四阿哥抢去了,她爱慕他,也就随他了。

竟是被皇上赏人了?

可是,那天晚上,真的是四阿哥抢了她的香囊吗?

她还记得少年带着笑意喊她阿蛮妹妹。

少年还告诉她,他是今上的四阿哥。

事实是真的如此吗?

那天晚上,她并没有看清他的脸。

不对。

从嫁给宝亲王,成为皇子福晋之前,她都没有认真看清楚过他的脸。

婚前的两情相悦和婚后琴瑟和鸣,让她下意识的忽略了一些细微的不同。

容音跟着璎珞回宫后,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,这个曾经被她万分笃定的问题。

(三)

璎珞很快就帮助容音找到答案。

圣驾回京的前一天晚上,容音跟着明玉和璎珞来到长春宫。
明玉很快便要出嫁了,容音很为她高兴,起码,她们三个人中,至少要有一个人,是真心实意的幸福的。

容音明白,从进入这庭院深深的后宫起,她和璎珞两个人,是注定走不出心甘情愿的结局的。

“娘娘。”

璎珞看着长春宫寂寥的天,对着虚空道,“您怪我吗?”

容音站在她身边微微摇头。

“娘娘,其实我现在挺知足的。皇上宠爱我,我现在又是一宫主位,连现在成了皇后的娴妃娘娘都要避我锋芒。”

璎珞顿了顿,继续道,“我幸福吗,娘娘?在很多人眼中,我应该是幸福的。”

容音安静的听,明玉在小声抽噎。

“如果当初,我能够嫁给少爷该多好。”璎珞望着一轮圆月看了许久,还是说了出来。

“我一定会把富察府管理的很好,把您和少爷的母亲哄的开开心心,没事在府里和少爷打打闹闹,偶尔使使小性子,少爷那么宠我,肯定舍不得对我发脾气。”

“再给少爷生几个可爱的孩子,没事儿就带着他们来宫里给您请安,我再光明正大的喊您一声姐姐,多好呀。”

璎珞的声音越来越小,明玉在一旁哇的哭出了声。

“娘娘,是璎珞不知足,只想要更幸福的那一个。”

容音很想陪着明玉一起哭,但是她心里空荡荡的,只剩茫然。
孤魂野鬼是没有七情六欲的。

“明玉,明天晚上我要去向皇上证明我心里猜测的一件事,你猜,他会不会有一些难过?”璎珞握住明玉的手,似乎在给自己打气。

“不会。”明玉摇头,皇上怎么会难过呢,皇上不会失态的。

他会。

他不会。

璎珞和明玉在长春宫争执了半天,半透明的容音在一旁含笑着给她们当判官。

最后,明玉终于答应了璎珞孤注一掷的试探。

因为,她们彼此都想被证明。

(四)

圣驾回京的当晚,皇上就去了延禧宫,被众位嫔妃羡慕嫉妒恨的令妃娘娘,此刻正承受着今上滔天怒火。

“魏璎珞,你好大的胆子,竟敢来试探朕!”容音一般不会在皇上来延禧宫的时候进去找璎珞,如今在窗口听到皇上的怒吼,赶紧趁机飘了进去,担心地看着璎珞。

所有人都被皇上轰了老远,只剩下跪在书房的璎珞和坐在椅子上咻咻喘气的皇上。

显然是被气狠了。

桌子上还有半盏残烛,和一幅未写完的字。

可以看出刚刚是怎样的红袖添香。

“皇上,”璎珞跪在地上昂着脸,“璎珞多次在您面前写这首诗您却毫无印象,今儿我忍不住在您南巡归来时写这首诗来表达心境,您却问我这是何人所作,好似并未曾读过一般。”

璎珞话音未落,容音却愣住了。皇上,竟不曾读过吗?

这可是。

“这可是孝贤皇后当年教导臣妾时亲口道出,您和她少年时的定情之诗,皇上您竟全然不知情吗?”

璎珞替容音问出了她最想说的话。

容音还记得四阿哥被先帝授命到江南治理水患,临行前一晚,他偷偷传信给她,爬到富察府的角楼后面敲她窗户,两人隔着窗子说话。

他告诉她,等他从江南回来就向先帝请婚,娶她进门,她甜蜜的应了,还在帕子上绣了一首长诗赠给他。

当时四阿哥说给她的话,容音到现在仍然记得。

“听说富察大人有意和钮祜禄家的图格结亲,若是…”

他话说了一半,容音就急急忙忙截住他的话头,“我只嫁给你,我等你,我会一直一直等你。”

少女壮着胆子表白,只是通红的脸儿出卖了她。

“四阿哥?”

“嗯?”

你不能辜负我。”

“好。”

容音仿佛做了一个漫长的梦,在梦的尽头,看到一个凭栏而坐的女孩子哀哀地哭泣,她身后火光漫天,漫天的梨花树飘飘洒洒,落了满地。

如同落叶归根。

那时,少女还不知道,自己的等待终究会落空。

于是成殇。

那是容音和她的四阿哥成亲前的最后一次见面。

而后,四阿哥一年归,封宝亲王,赐婚富察氏。

一切尘埃落定。

富察夫人疼爱女儿,曾经悄悄问她,“阿蛮以前是不愿意嫁入皇家的,现如今怎么改了主意?嫁个寻常富贵人家一生一世一双人不好吗?那图格家风清正,定会宠你爱你一世无忧。”

容音还记得自己当时怎么回答的吗?

她当然记得。

“可是,女儿相信,四阿哥会护我一生。”

(五)

璎珞和皇上的争执还在继续,一向骄傲自矜的皇上像被踩了尾巴的大猫,甚至恼羞成怒的掐住璎珞的脖子,“魏璎珞,别以为朕不敢杀你!”

“你无非就是仗着朕喜欢你!”

璎珞却笑了,“臣妾只是瞎猫撞上死耗子,一知半解地,所以想找皇上替臣妾解答疑惑,这样臣妾下次去祭拜孝贤皇后的时候,也好说与她听。”

皇上此刻却平静下来了,他松开璎珞的脖子,“你是真的不怕死啊魏璎珞。”

璎珞低头冲皇上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,“先皇后待臣妾恩重如山,臣妾当年尚可雪天三步一叩首跪着回到长春宫,现如今又何提怕死?”

“你到底为何要搅这趟浑水?”皇上无法理解,魏璎珞为何冒着忤逆他的风险,去做这么出力不讨好的事情,去查那闷的发霉的陈年旧事。

“那如果臣妾不是以您的妃子令妃娘娘的立场,而是以富察皇后的妹妹魏璎珞的身份恳求您,告诉奴才。”

“告诉你什么?”

皇上无力的撑着额头。

“请您告诉奴才,姐姐当年,是否一腔真情错付?”

轰隆一声,外面惊雷骤响,竟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。

容音被吓的头昏脑胀,身影越发暗淡。

(六)

皇上沉默了半晌,传令李玉,携令妃私访钮祜禄府,命钮祜禄图格速速回府侯见。

此去,皇上带了两壶好酒。

容音仍旧跟着璎珞。

图格的院子在东边最大的梨香院,他已经跪在那里恭候多时。
容音仔细地打量他,发现这人连跪着的时候腰板都挺地笔直。
“你坐。”

璎珞站在一旁给皇上打伞,皇上把伞一挥,大雨中和钮祜禄图格在院子的石凳上相对而坐,挥退了众人,璎珞收了伞,陪他们坐在雨中替两人斟酒,池子里的荷花被打的七零八落,只有这满院的梨花树仍然威武不屈,和着雨声簌簌作响。

“陪朕喝两杯。”皇上看着图格,也看着满院的梨花树。

两个男人闷头喝酒,璎珞也不劝,手下动作倒是迅速。

一会儿,两人都有些微醺。

“魏璎珞,你说,你的皇后娘娘最喜欢什么花?”皇上冷笑着看着默然端坐的图格。

“娘娘最喜欢茉莉花,下雨天都要护着。”

“图格,你说说,富察容音最喜欢什么花?”

容音沉默着看着雨中被淋地狼狈的三个人,继续坐在附近的梨花树上发呆。

图格没有回答,他突然越过皇上看向容音坐在的梨树上,一人一鬼的眼神诡异地撞在了一起,容音吓得差点儿从树上掉下来,以为图格能够看到她。

“阿蛮喜欢梨花。”

都多少年了,再也没有听过这样的称呼,好像还是那个温柔话少的青年,在来来往往的信件里不厌其烦地照顾和宠溺。
刹那间美好的回忆一下子涌入脑海,

心口泛着细密的疼。

宝亲王和皇上从不叫她阿蛮。

只有四阿哥这样叫过。

皇上颓丧着脸,容音记得,明明新婚时她在他脸上处处都能找到昔日四阿哥的影子,可现在再看,坐在对面的那个男人,分明才是她的四阿哥。

“你,解释给令妃娘娘,当年旧事。”皇上惫懒一指,图格愣了一下,终是娓娓道来。

“当年,皇上还是四阿哥的时候,希望借富察家的势成为登位的一大助力,所以想和富察家联姻。

富察府宝贝女儿,早就求了先帝的恩指,允许他们家嫡出格格自由嫁取。

奴才和四阿哥当年身形 声色都非常相似,四阿哥趁着富察格格上香的时候设计了一场惊马,派奴才以他的名义自导自演去救下富察家的格格,并且要求奴才以他的名义去和富察家的格格相处,接触,最好,让她爱上四阿哥。”

“停!”璎珞打住他,“皇上为何不自己亲自去?反要别人代劳?”

“朕公务繁忙,心思都放在朝堂上,想着去讨好朕的皇阿玛,哪有闲心搞这些儿女情长?”

“所以您便让图格大人戴着慕笠,以您的身份去和富察格格培养感情?”璎珞不能够理解皇上当年的做法。

皇上沉默。

权利博弈,政治清轧,本来就是上位者必要的手段。

图格却突然跪了下来,看着皇上,一双眼睛暮霭沉沉,泛着点点清愁,“皇上,成亲之前,您答应过奴才,要好好对待容音,绝不辜负她。”

“朕答应你了,朕难道没有做到吗?容音那样温柔如水贤明大度的妻子,朕不可能不动心的。”

图格仍旧跪在地上,他想到当年殿下要向先帝请婚的那一晚,他也是这样跪在殿下面前,忍了很久地一句话最终还是没说。
他败给了他的忠心。

他的忠心让他抬不起头面对阿蛮。

他的忠心让他的阿蛮半生不幸,怀着绝望死去。


“钮祜禄图格,你以为朕不恨吗,朕恨自己当时愚蠢地让你以身相替,朕恨自己当年不知好歹,朕恨那个和她花前月下鸿雁传书的人,不是朕自己!”

渐渐老去的帝王捂着脸呜咽,“朕无法全心去爱一个女人,富察容音更不行!朕开始在意她,就会更恨,富察容音到底爱着的是谁?是戴着慕笠的四阿哥,还是她的夫君!”

但他们都不明白,谁都控制不了全局,就连爱情也不能。

他们以为是这样,而结局往往背道而驰。

容音从梨树上慢慢飘下来,踟躇着,她看到璎珞也站了起来,目光清亮,“图格大人,璎珞只问您一句话,请您务必真诚。”

“令妃娘娘请说。”

“当年你帮着皇上去哄骗姐姐,到底存着几分真心?”

她问出了容音最想说的话,容音歪着头,看着眼前清俊的男人,仿佛和少年时没有多大变化。

“皇上求先帝爷赐婚的那天,我也悄悄求了额娘去富察府提亲,不是以四阿哥的名义,而是钮祜禄图格的名义,若是阿蛮选我,我孤掷一注,也会带她走。”

璎珞摇摇头,“那便是十分的真心和一分的胆量。”

“你若真的想要带姐姐走,便告诉她你是钮祜禄图格,我相信,她会气你骗他,但最后还是会心软,会披荆斩棘地跟你走。”

“你这样藏藏掖掖地让她选,无非是笃定她一定会选她'爱'的四阿哥。”

容音在一旁赞同的点点头,那些陪伴着的甜蜜时光,那些关于举案齐眉夫妻同心的美丽梦想,到底都是虚妄。

图格苦涩地勾了勾嘴角,“他若那样做了,钮祜禄氏和富察氏,又真的能承受这位帝王的怒火吗?”

皇上有些醉了,迷迷瞪瞪的看着眼前人,依稀是记忆中温善纯美的笑颜,站在梨花树下,冲他点头示意,好似成亲时他揭下盖头的那一刹那,看到女孩含羞带怯的眉眼,一下子就怦然心动的感觉。

容音站在璎珞身边,看到他饱经风霜的眼睛,“容音,你唤朕一声四阿哥可好,只唤给朕一个人听。”此刻的皇上不像是大清威风凛凛的帝王,倒像是一个讨要糖果的小孩。

容音轻轻叹了一口气。

璎珞觉得,仿佛她答应下来,他便愿意将锦绣河山捧到她眼前。

如若是皇后娘娘,应该会很欢喜吧。

不,她也不会欢喜。

在后宫中坎坷半生,只因为一场出于谋取权利的预谋性欺骗,品性高洁的皇后娘娘怎么会欢喜?

对于他想要完成醉生梦死的虚妄,璎珞明白,她没有权利替皇后娘娘助他一臂之力。

“我不想,也不能。”

容音听到璎珞这样告诉帝王。

帝王松开捏住璎珞下巴的手,“为何?”

“不能就是不能。”

容音和璎珞异口同声地说道。

“皇上,有些女子要的并不是杯水之爱。”

“您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去摧毁一个女子本该美好善良的一生,臣妾看不起您。”

魏璎珞仍然是那个铁骨铮铮的魏璎珞。

(七)

第二天,璎珞带着容音回宫后便自请去圆明园陪伴太后,皇上准了。

图格仍然回到裕陵去守着,听璎珞说起,容音才知道,他一直都没有成亲。

她回忆起男人落寞的眼神,到底没有跟璎珞去圆明园。

圆明园离裕陵好远的。

算了还是留在宫里,离裕陵还近一些。

说实话,容音作为一只鬼,情绪波动约等于没有,有些事情于她而言,更像是旁观者,谜底解开后,成亲以来,一切的疑问都有迹可循,但现在,她既没有自怨自艾,也没有气的跳脚,特别是在得知她死后皇上做的种种,都不是最初向他承诺永不辜负的四阿哥做的时,反而松了一口气。

璎珞不在,容音去不了裕陵,她只能找一处最高的角楼远远地眺望裕陵方向。

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,像极了若干年前,她的四阿哥教她的那首曲子。

她没有再乱跑了。

看着璎珞从圆明园回来,和皇上渐渐重修旧好。

看着明玉在大婚时用一把剪刀刺穿自己的心脏。

看着辉发那拉氏压抑疯癫到断发再到被皇上厌弃。

看着傅恒为了爱情战死沙场,苦守一生。

看着璎珞一个人偷偷在被窝里哭湿了枕畔。

容音想起了长春宫那晚的赌局,说到底,竟是满盘皆输。

紫禁城里的女子,如何幸福呢。

她叹息一声。

容音的小调唱的已经非常熟练了,傅恒死去的第五年,璎珞也病逝了。

走的很突然。

但是那些离开的人都去往该去的地方,没有人来陪她。

她仍然是一只孤魂野鬼,数着花开花落。

皇上的身子骨还是很好,但是容音已经渐渐忘记他了。

婚后二十载光阴竟不如四阿哥给她的半年来的深刻。

容音坐在角楼上,摩挲着乌黑发亮的辫子,回想自己这一生。
她少时开朗活泼天真单纯,父母宠爱,兄友弟恭,一直希望能嫁一个稳重成熟充满包容心的男人,他不必权势滔天,不必出自皇家,只求一个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。

她的阿玛会看着他,她的额娘会护着她。到时候再给他生几个孩子,最好是四个,两个哥哥,两个妹妹,如果不能满足,三个也行。他们一家人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,他会教儿子骑马,她会带女儿绣花。他是个喜欢黑脸又爱教育人的阿玛,她是个非常宠溺孩子又没有原则的额娘。结果不小心遇到了一个自称是皇阿哥的男人,还偏偏爱上了他,一个小的可怜的圈套,转眼让她富察容音前半生的梦想和期盼全都没有意义了,只能匆忙潦倒的结束。

归结起来,谁又能赔了她这一生好光景?

容音明白,何止是她,璎珞,明玉,娴妃,哪个不是年华正好的女子,生生葬送在这吃人不见血的后宫中?

她难得清醒了一瞬,发现远处裕陵的方向有太监来报给如今当了皇帝的小十五,钮祜禄大人不好了。

她飘下了角楼。

这一次,她独自穿过紫禁城时,没有受到阻拦。

近乡情怯。

裕陵仍然是满地的梨花白,图格就靠在一颗梨花树下,微微喘息,他老了很多,面庞依稀可以看出少时的清隽。

那一瞬间,图格看见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站在对面,与他相望。

突然他就哭了,哭的让人心碎,哭的失去了所有的风度。

他似乎能感应到容音,哭的难看的脸上还努力冲她微微一笑,“你来啦,阿蛮。”

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
“四阿哥。”她也微笑,正如那年初遇,他救下少女阿蛮,小姑娘唇角微扬含羞带怯的缩在他怀中,那样甜。

只一眼就已沉沦。

图格冲她伸手,容音握住他枯瘦的掌心,笑嗔,“大骗子,我都说了会等你,结果等了你好久,你都不来。”

图格费力的回握她的手,“对不起,让你等这样久。”

“下辈子,换我来等你,阿蛮,许我一个来生好不好。”

他固执的盯着她看,想要求一个结果,一个圆满。


“不好。”容音答的干脆,“不要你等我,你要抓紧找到我,把我娶回家。”

她笑眯眯的说,眼泪却簌簌落下,滴在图格的手臂上,温暖妥帖。

“你放心,有了这辈子的经验,我下辈子也一定会做一个很好的妻子。”

容音靠在他的肩膀上,图格满足的点了点头,“好。”

他那个名叫阿蛮的香囊还挂在腰上,兜里半垂着的蓝色手帕却悄悄被风儿吹散在地上,刮了一树梨花香。

手帕上绣着一首长诗,那是容音和她的四阿哥最后一次见面赠给他的。

行行重行行,与君生别离。
相去万余里,各在天一涯。
道路阻且长,会面安可知?
胡马依北风,越鸟巢南枝。
相去日已远,衣带日已缓。
浮云蔽白日,游子不顾返。
思君令人老,岁月忽已晚。
弃捐勿复道,努力加餐饭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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